“寒门”和“贵子”

从两篇帖子说起

最近微博微信朋友圈里有这样两篇有意思的文章:

<寒门再难出贵子>:一位银行HR讲述的一群学生从实习到初入社会再到成家立业中各不相同的命运。HR由于工作特殊,掌握着一些家庭背景类的敏感信息,又因为协调管理整个公司的人事,对一个人在公司里的表现通常有来自各方面的信息。在这样一个视角下,这位银行HR得出的结论是寒门再难出贵子,一个孩子的眼界、胸怀是家庭所决定的,当他步入社会后,优越的家境不仅能为他的起步提供经济助力,指导他做出明智的决策,还能为他铺垫扎实的人际关系,相反,负担过重的家庭则不能给孩子提供任何精神和物质上的帮助反而还会牵绊孩子的脚步。他们的下一代将重蹈覆辙--良性循环和恶性循环就这样形成了。这篇观察负能量满满,但这些似曾相识的事实并不能让我立刻反驳作者的观点。

<真实记录十四个孩子的50年不同人生>: BBC纪录片\<Up>系列观后感。导演 Michael Apted 从跟踪14个7岁的英国小孩直到他们56岁。这14个小孩各来自英国社会不同阶层。导演最初的假设是这些孩子的社会阶层事先决定了他们未来的社会阶层,而结果56年后,他成功地(不幸地)证明了这个假设。这14个孩子中,只有一名成功晋级,从一名农家弟子成为美国著名大学教授。而这一成功晋级很巧合地伴随着他的第二次婚姻 --“一位身材外貌极佳的美国妻子”。这不由让我想起之前和石宁讨论那些成跃入美国精英阶层的亚裔们,我们的样本中几乎没有不是和外族联姻的。不是说联姻对象非得有多大的家族势力,单单是文化融入方面就有不可小觑的作用--又讲到移民如何生存繁荣上了,跑题了不好意思。

我的故事

这两篇文章的结论与我从小沐浴的价值观恰好相反。我太爷爷文革时被抄了家,到我爷爷时虽然在农村有了份“政治正确”的工作,但我爸还是从小吃不饱饭,高中毕业时的照片和人家一比像个小学生。而我外公都不太懂事时就成了孤儿,幸好后来政治路线一直正确,我妈的童年还算不错。但我们家是在小地方,远不能和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相比--当我4、5岁跟爸妈移居到上海时,我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上海小姐”(有幼儿园集体照为证);别的同学很小就会说"我将来肯定是要出去的"时候,我爸妈还是觉得能考上个靠谱大学就很好了。幸好我爸妈都是很努力的人,一直很敬业,家里曾经也被我翻出一些从美国寄回来的骨灰级托福资料,我爸说是因为当时年纪已经大了再到美国来只能养细胞而不能开刀遂放弃了这个念头,要出国的话只能靠你自己好好考托福拿奖学金了。无奈我后来连名都没报上只能考雅思,别的成绩也远远没有达到老美给钱的地步,但故事逆转了,家里竟然可以拿出10万刀供我两年读个一点实用性也没有、完全不知道将来能干啥的硕士。

我爸妈周围有很多家境贫寒但后来凭借个人努力发家致富的朋友,各行各业都有 -- 中国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的30年,混乱无序的市场充满生机,时代造就了无数英雄。我硕士毕业后在美国工作,同事中有一些同龄的大陆或者台湾的二代移民,有时听他们讲讲家里的事,更加让我觉得“逆袭”真的发生了!看同事们小时候的照片--带草坪的独栋房子、私家车、出国旅游、各种新鲜有趣的课外活动。当时也还是小学生的我却住在大家在走道里烧饭的公寓里,出行几乎靠自行车或公交。而之后的二十多年,我和爸妈在上海搬了好几次家、车也换了几辆,我在美国也有了自己的房子,买车也不再仅仅考虑“实用”,一年更是有好几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时我的美国小伙伴们,家里依然住在那幢独栋里,碰上经济危机失业的父母正在努力寻找下一份工作。

虽然从安全感和幸福感来说,美国人甩了中国人好几条横马路,但如果只论财产,一般的美国老百姓放在现在的中国,尤其是北上广,也会很窘迫。我的经历当然是个案,一定有偏颇,但并不难寻共鸣,正如我的朋友圈里大家几乎都是这样评论\<Up>--“中国将要改变这个结论啦”。

并不会长久的“逆袭”

然而,即使我曾幸运地经历“逆袭”,我也不认为它会长久,就像我之前所说,这是中国特有的30年,未来怎样很难说。社会发展是有规律的,如果中国正在从一个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迈进,许多发达国家过去或现在的问题也将是中国面临的问题--社会阶层的流动性越来越小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我的猜想可以有很多经济学理论、发展理论来解释。比如,人都是短视的,当最初的财富积累完成以后,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自身利益最大化,即把资源传给自己的后代,而不是去改善别人的生活、去创建一个平等的社会。这样的选择对个体来说是最有效率的(虽然对社会来说可能是低效率的)--举两个简单粗暴的例子:一个富商让孩子继承家业,就省去茫茫人海中寻觅合适人选的成本;自己孩子知根知底,减少了信息不对称;眼皮下好监督,也省了监管成本,等等。另有一个中产家庭有20多万美金可以送孩子去哈佛,也可以捐给中国一所贫困地区的希望小学并让自己的孩子上自己所在州的还不错的州立大学(这样学费少一半),按理说后一个选项不但自己没损失多少还拯救了不少孩子的未来,他们中可能有未来的工程师、科学家、艺术家 blahblahblah,但是“这样美好的结果有多少可能性?什么时候能发生?我能控制多少?”--面对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大部分父母还是会把自己孩子送进哈佛,“他/她能过得好的概率非常高,毕业就能初见成效,而且我能知道一切进展如何,这样更放心。”当然大部分人甚至都不会有这个纠结过程,对自己的孩子好,那是天经地义--我只是学经济学家尝试用假设和模型来分析人们的决策过程。

个体间尚且如此,国家间更是这样,我始终不太相信国家间的发展会“收敛”,我倾向于相信无论是个体还是国家都会好好利用自己的禀赋(gift)发展自己,也许我们的目光会学着放长远,学会在长期中有效配置资源(比如趁全球艾滋病爆发前发达国家赶紧去贫困国家开展防治艾滋病项目),但人对长期的理解是有限的,这个世界在走向不平衡的过程中偶尔平衡,当极度不平衡时天灾人祸会重新分配禀赋,历史又会穿着不同外衣再现 --这样一个我无法定义的“时间和空间”是平衡的,但它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人对“长期”的预见。

科举与社会阶层流动性

回到中国社会流动性越来越小的猜想上,另一个事实可能使之加速的是高考改革。我记得我刚出国那会儿和学校里的一个教授聊中国的教育制度,那教授微微一笑说“中国古代科举制度是保证社会阶层流动的几乎唯一的途径”。我对古代科举不曾细想,能想起的几乎都是些负面的东西,比如八股文和关在一小隔间里考上好几天。那时想取得好成绩只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需要对社会民生有什么理解和抱负,考试内容和回答基本都在<四书><五经>里,不需要自由发挥。可这样极端的做法却从一个角度保证了人人平等(我并不鼓吹八股请轻拍):家庭出身、生活阅历对答卷的影响极小。

在我的时代,家庭给孩子的机会力量太大了。我初中时有一篇半命题作文<第一次xxx>,这是一篇典型的选材取胜的文章,第一次做饭、坐飞机、种树、养动物这类生活小清新已不能引起阅读兴趣,而班中有一篇<第一次去澳大利亚>的文章却被拿来当范文传阅,文中无非讲了些看大海看袋鼠的事情,但这并不是当时班级里大部分孩子能做到的。后来我出国了竟然发现常青藤的大部分学生家境都很好,我在布朗时的校包是longchamp那个水饺包,而哥大的校包据说是LV...这些同学又都家教良好,待人有礼,能在图书馆学到2点或在体育馆边踩跑步机边读paper。他们中很少人来自名不见经传的中部小城市,美国也没有SAT状元一说--考试成绩是申请材料中最容易准备的一项,而重头戏都在社会实践课外活动上,可这一项项出彩的课外活动没有家庭的人脉资源和经济实力是无法实现的:冰球、皮划艇、出国交流访问、大学实验室研究经历、名校暑期夏令营。最近石宁家的小堂弟准备来美国上高中,我们也趁此走访了美国几所顶尖私立高中,才发现他们其实是大部分常春藤学生的“制造中心”。一位美国教育顾问很直接地跟我说:“你看新英格兰地区的孩子常常想他会去哪所常春藤,还是一流的人文学院,或者优质的公立大学,但是你看科罗拉多州长大的孩子,我没有恶意,但他的选择的确不多。”

没有所谓“高考”的美国常常是很多中国人心里的天堂,但对于不熟悉游戏规则或没有实力玩游戏的人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乐趣--首先可能输在起跑线上,随着差距越来越大,几乎也没有什么机会逆袭。庆幸的是,适应了这样稳定社会阶层的美国人并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反观动荡不安的中国,教育质量堪忧、教育资源匮乏且分配不均,我每看到一次教育改革的消息就无奈一次: 给高校更多自主招生的名额?愈演愈烈的分省命题?更有趣的是,前段时间还看到微博上一群人在喊“英语滚出高考”和“数学滚出高考”,都滚出了,你有几个爹可以给你拼张通知书?掌握资源的人不愿意再重新分配资源,他们其实更希望“高考滚出中国”。如果中国统一的标准考试取消了,或像美国这样只占很少比重,而同时适应社会生产需要的大学教育(不是如雨后春笋般的二级三级学院)又不能普及,那么,连“形成无望悲哀的稳定社会阶层”也只能是奢望了。

尾声

写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记录这段时间因这个话题引起的各种混乱思考。我想我还是只能对“寒门再难出贵子”表示无奈的赞同。无论现在中国有多少逆袭的励志案例,但大概都只是这个时代不可复制的神话故事。最后贴上网上流传的\<Up>的评论<真实记录十四个孩子的50年不同人生>,最喜欢里面的一句: "而所谓幸福,就是我们都还平稳地在这里,没有遭遇到厄运,这也是一种幸福。”

Tags: 话题